会昌灰水米粿里的乡土醇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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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乡的风里，永远飘着一缕米香。在会昌的农村屋场深处，青石板路的褶皱里，灰水米粿的烟火气总能勾住游子的魂。那金黄的色泽、柔韧的触感，是舌尖上的乡愁密码，藏着客家人迁徙的足迹，也裹着世代相传的温情。

十四世纪的风掠过赣南山川时，萧氏伯琦正背着行囊踽踽前行。从吉安泰和到会昌龙化村，客家人的迁徙路上，扁担两头挑着的不仅是锅碗瓢盆，更是对故土饮食的执念。初来乍到的日子里，大石臼的缺位让黄元米果的制作遇阻，却意外催生了灰水米粿的雏形。石磨转动的声响里，多放的几把米让浆汁粗粝，“粗粿子，嫩豆腐”的俚语就此生根，像极了客家人在异乡扎下的第一簇根系——带着变通的智慧，也藏着不得已的坚韧。

甜叶子茬的发现，是大自然对迁徙者的馈赠。这种长在山坳里的灌木，叶片含着蜜般的清甜，晒干后与山茶渣共燃成灰，竟化作了点米成金的秘钥。棉布包裹的茬灰在沸水中舒展，褐色的碱水滴滴落入木桶，像是给岁月注脚。当淘洗干净的早稻浸入这汪灰水，再拌入槐花的金黄，时光仿佛也被染成了琥珀色。浸泡的十几个小时里，米粒贪婪地吮吸着草木的精魂，直到每一道纹理都浸透了山野的气息，这才甘愿化作石磨下的琼浆。

制作灰水米粿的过程，是一场与时间的默契对话。涂了山茶油的铁锅烧热时，金黄的米浆倾泻而入，铲子翻动的节奏里，能听见细微的“滋滋”声。火候的拿捏全在掌心里——太急容易焦糊，太慢则失了筋道，唯有不疾不徐地搅拌，看米浆从液态渐成胶状，如琥珀凝结，才算得了真谛。起锅时的米团还带着灼人的温度，却早已被主妇们的手拿捏得稔熟。在簸箕里摊凉的片刻，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，待温度稍降，指尖便开始了魔法般的创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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揉条、捏粄、团球、压饼，每一种形状都带着生活的隐喻。手指粗的条状物是日常的朴素，三指宽的米果粄藏着待客的热忱，陀螺状的“官帽”则寄托着对仕途的期许。孩童们总爱蹲在灶台边，眼巴巴望着大人手中变幻的米团，趁人不注意偷捏一小团塞进嘴里，烫得直吸气却又舍不得吐掉，惹来一阵笑骂。蒸锅里的水汽氤氲时，整个厨房都弥漫着米香与草木灰的清苦，那是客家人记忆里最温暖的雾霭。

祠堂的烛火明灭间，灰水米粿成了宗族记忆的载体。新添男丁的喜宴上，“米粿公”与“米粿婆”的传说随着蒸汽升腾。伯琦的曾孙夫妇化作了舌尖的符号，每一口米粿都是对先祖的致敬。祭祖的供桌上，金黄的米粿整齐排列，像是一列等待检阅的士兵，承载着“不忘来路”的谆谆教诲。当外嫁的女子带着灰水米粿的技艺走向他乡，竹篮里装的不仅是食物，更是血脉相连的密码——那些揉在米团里的思乡情，随着嫁女的脚步，在会昌的山山水水间开枝散叶。

传统节日的轮回里，灰水米粿是不变的主角。春节的团圆饭上，素炒米粿的镬气勾着归人的心；清明的祭祖仪式中，蘸着酱油的米粿是与先人对话的媒介；中元的盂兰盆会上，油炸米粿的酥脆声里藏着对亡灵的慰藉；中秋的月光下，一家人分食着印模里的米粿，图案里的吉祥话被嚼得沙沙作响。这些被米粿串联起的时光碎片，让平凡的日子有了庄重的仪式感，也让离散的家族有了共同的味觉记忆。

2015年的那个夏天，灰水米粿有了新的注脚。当它被列入赣州市非遗名录时，庄口的老匠人们眼里泛起了光。那些曾被视作“土玩意儿”的技艺，突然成了烫手的珍宝。圩日的街头，挑着竹担的手艺人成了明星——蒸笼掀开的瞬间，白雾中腾起的不仅是米香，更是对传统的敬畏。年轻人举着手机拍摄揉粿的手法，老人们则在一旁絮叨着“茬灰要选头年的”“蒸粿要用硬柴”的老理儿，时光在新旧交织中缓缓流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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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的餐馆里，灰水米粿有了新的舞台。素炒时配的不再只是韭菜辣椒，虾仁、肉丝的加入让这道乡土小吃有了都市气息，却始终不改那抹金黄的底色。外卖箱里的米粿乘着电动车穿梭在楼宇间，塑料餐盒里的乡愁，虽少了些柴火灶的温度，却多了份天涯共此时的慰藉。庄口的手艺人开始直播制作过程，石磨转动的画面里，弹幕飘过“这是我奶奶的味道”，让古老的技艺在数字时代有了新的共鸣。

在外工作多年，最难忘的仍是母亲揉粿时的背影。她总说“手要蘸点山茶油，不然粘手”，那带着老茧的手掌在米团间翻飞，像是在编织岁月的经纬。每次回乡，总要赶早去圩市买上一块刚出笼的米粿，咬下第一口时，齿间的柔韧总能触发记忆的开关——儿时踮脚够蒸笼的狼狈，求学临行前母亲装进行李的油纸包，都在这一口里复活。

灰水米粿是会昌的味觉胎记，也是客家人的精神原乡。它从迁徙者的权宜之计，变成宗族传承的文化符号，再化作非遗名录里的活态记忆，始终带着土地的温热。当我们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咀嚼着工业化生产的糕点时，总会想起故乡的灰水米粿——那是用草木灰、山泉水和时光酿成的诗，每一粒米里都藏着山风的私语，每一道褶皱里都刻着故乡的掌纹。

暮色漫过街巷时，又闻见了那缕熟悉的米香。卖米粿的阿婆掀开蒸笼，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皱纹，却清晰了每个归人心里的故乡。原来有些味道，早已刻进血脉，任岁月冲刷，永不褪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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